张定浩：写作本身也是摆脱恐惧的一种方式 | 三明治写作学院作家点评

我们邀请作家、编辑，点评小作者的作品。与其说是让他们来“传授”技巧，毋宁说是为了让小作者们了解，专业写作者是怎样思考和实践的、是怎样理解写作这回事。写法千变万化，惟创作的愿望和刻苦，是相通的。

本期特约点评人，是写作者、文学批评家张定浩。

张定浩，1970年代生于安徽，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供职于《上海文化》杂志。著有文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爱欲与哀矜》《孟子读法》，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

本期选了几位“大作者”的作品——的确，他们在三明治写作学院，已经算大哥哥大姐姐了。虚构也好，写实也好，来看看这几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用他们独特的文字，写出了怎样的故事。张定浩说他们行文中有卡夫卡、有《水浒传》的影子，你能感受到吗？

《世界憋气冠军》

水慢慢没过头顶，一种熟悉的凉意袭击全身。任凭自己下沉到一定深度，突然就停了，随后弓起背。我背朝上，头垂下，又升到了水面的高度。猛地睁开眼，透过水能看到周围天蓝的瓷砖，看台上穿着各种颜色衣服的人们的身影从泳池边挤进视线。但我听不到一点人们的声音。

除了瓷砖把这泳池封死了以外，在这里憋气和在大海里没有什么区别。我渐渐感觉不到水的冰冷了，毕竟我干采珠的工作，已不是一两年，早已习惯水这种恐怖的物体了。它带走了我好几个同伴的生命，可我们任然依赖于大海。

采珠的过程和憋气比赛，在我看来很像。过程都是如此无趣，只有结果让人开心。一段时间后，泳池里的人都抬起头了，想必他们都忍不住大口吸气了吧。那观众看到我仍然坚持着，表情会是什么样的呢？想想就令人期待，不想再等待了。我的脑袋冲出水面，水从两侧“唰”地掠过，只留下一两滴，从我的皮肤上慢慢滑下。人们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主持人也叫着：“6分11秒！他以1秒打破了世界纪录！”

我看向人群中我的家人们，我朝他们挥手。女儿的学费有着落了，或许全家人还能外出饱餐一顿。好像未来的轮廓稍微清晰了一点。

但我并没有很兴奋。因为赢的结果我早就料到了。

张定浩点评

憋气，是学习游泳的必经阶段。小学生去上游泳课时，一定都体验过在游泳池里憋气的感受，同时，也难免会玩一下比赛憋气的游戏。这篇短文就来自于这种日常经验。从日常经验起步，是写作的开端，但好的写作，也都不会满足于日常经验。小作者能够从游泳池憋气快速联系到深海采珠人的工作，这个空间感的跨越非常好，从日常游戏一下子跨越至遥远神秘的海上。然后，她通过世界憋气大赛的虚构，又快速回到了泳池，这又构成了一种荒诞感，一种充满艰辛的和自然搏斗的技能再次成为取悦无聊看客的谋生游戏。这篇短文因此甚至带有了一丝卡夫卡的味道，即在日常经验和想象力之间的快速拉升和坠落，并且这种加速度的感觉是和遣词造句和行文转折的冷静简练是互为一体的。

“女儿的学费”一段，稍嫌生硬，毕竟这种身为父母的经验是小作者目前所不拥有的。

《住宅记趣》

天空微微泛白的时候，便是阳台最倒霉的时候。每天的常客永远不会错看无人看管的阳台，虽然阳台抱的只剩花盆和里面的土，但它们照例用又长又尖的嘴去翻动泥土，看看有没有剩下的种子。养鸟的时候更热闹一些，喂鸟的谷壳子掉在地上，便总有一批鸽子会去吃，但不会去连根拔起的吃草，但也不见得谷子比花草好，关在笼子里的鸟雀啃食了笼子周边的植物，还为此乐此不疲。

太阳正式升空时，猫若不去打扰鸟类，还不发出鸟叫声音就算一大怪事了。可鸽子的眼睛却打巧遇上了猫，便从阳台飞走了。或许它们记住了自己的同伴去招惹猫而招来的死，就便不会透着玻璃去寻死。猫为此很扫兴，它的兴奋都浪费在了不大会真正发生的事，可见它又摇着尾巴，跑到楼下去赏别的鸽子。可它只要端坐在篮子里，鸽子便飞走了，它也发怒了，把篮子推到下面的柜子上，顺便把相框撞了下去，便逃之夭夭了。

早上若在书桌写作业，总会听到楼下交通工具的声音。电动车马达发出的声音总是潇洒地从响变轻；车除了停车和倒车时在路上发出吱吱的响声便没什么激动人心的了，或许车厢撞的声音才是我渴望听到的，那就能热闹一阵子了。有时，听到别的孩子在楼下玩的声音，写作业的心思便飞灰烟灭了，找了个休息的借口，逃避会作业。可回来时，看见对面楼有点脱漆的墙，又往下看了看我一直看不顺眼的有点弯的道，心思便又全无了，但却强迫自己坐在椅子上，对待作业的态度便来了个翻转，用力地翻着各种书，撕破了也满不在乎，可过一会却后悔莫及。

中午的阳光总是强烈又刺眼，把每件物品的影子映照地清清楚楚。在吃饭时，阳光也透着窗帘的微小缝隙照到地上，此时一定不能拉开窗帘，否则一定亮瞎自己的眼。猫也会为此欢喜，不仅是老给它吃鸡肉的妈妈又给了它鸡肉，而且鸟又给到晾衣架上稍作休息，哪个看到猫了，也无动于衷，看起来就可以立马抓住人似的，可由于纱窗的拦截，便也打消了这念头，自己去玩球了。但是不好的天气窗帘必定会拉开，否则灰色的天和家里灰色的墙便成一对了，把气氛搞得很沉闷。有时我会打游戏，但猫大多会在电视前不断扭动，好奇地盯着动态的画面，用爪子“啪”的一下拍在屏幕上，骚扰了我打游戏的顺利。我调到电视正常页面，看着我感兴趣的东西，可猫却不知为何兴趣全无，叫了一声，慢吞吞地跳下去了。

上午早些时候，若看到猫趴在窗台上，你也得凑过去瞧瞧放眼就看到对面的高大松树上有不少的鸟，一个个似棕点般地蹲在松树里，成为松果。但也不是所有的鸟安静而优雅，总有些鸟在树上上蹿下跳，打一会又飞回来，极为喧闹，树上的鸟也感到不耐烦，便一哄而散了。大多数不高兴地拍打翅膀飞到房子屋顶上去了，而有些鸟保持着惯有的仪态，优雅地飞到别的树上。

下午晚些时候，总会被催促去打羽毛球，但我经常一拖再拖，特不想听到这些话，就好比奇怪的声音徘徊在耳边。我有时认为羽毛球挺可怜的，它被人用最大的力气殴打着，还在天空中飞得突然很高，又迅速落下来，有时羽毛还从天而降。那感觉必定头晕目眩，摇摇晃晃的。可那还不是最惨的，它掉了好几根羽毛时还在被人殴打，应该就像没腿的人走路差不多吧！黄昏，来得不慢也不快，那个时候总感觉世界变慢了。鸟儿留下最后的遗言归巢了，不咬人的虫子也不翼而飞。头上的云朵也在尝试寻找最好的配色去衬托太阳，太阳在此时总是那么真。不知为何什么都比平常大了几倍。虽像个大火球，却也不那么狰狞，大概黄昏让世界变慢的静就是如此产生的吧！

晚上总有时让人感到不快。明朗的夜空这个比喻感觉很不真切，那漆黑的夜空或多或少总感觉对上了谋杀的神秘感，犯罪也总在那时行动，如果看几眼探案小说，便感觉虚构的故事在今晚会发生。躺在床上可能就会想象自己被谋杀吧！有时不放心还会下床去查看有没有拿着刺刀躺在床下，这种幻想让人感觉真是，也更是心惊肉跳的夜晚。

张定浩点评

卡夫卡曾经说过，人类最大的毛病是缺乏耐心。而写作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它需要耐心，也锻炼耐心，而这种耐心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生活。

这篇文章的作者最大的优点，就是拥有耐心。她可以仔仔细细地描述阳台上鸟雀和猫之间的互动，描写窗外听到的各种声音。她的描写是充满动感的，可以看出她是在充满耐心和热情地观察和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哪怕她只是在写作业，只是在家里，她的耐心和热情也依旧可以使得她周围的小宇宙熠熠生辉。

羽毛球的部分也写得很精彩，将羽毛球和鸟羽联系在一起，仿佛羽毛球也拥有脆弱的生命。“感觉世界变慢了”，这种感觉，其实也正是来自小作者的耐心。

《害怕》

我在饭店里点了一份明太子炒饭。满满的一碗饭，里面有卷心菜、腊肉、香肠、虾子，看得我食欲大增，马上就放开肚皮大吃起来。正当我吃的津津有味的时候，忽然在炒饭中发现了一个腰果，我直接被吓到沉默，立马就把碗推开，放弃不吃了。我心想：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曾经，我也非常喜爱吃坚果。小时候，外婆和我没事的时候就会一起吃各种各样的坚果。直到我吃到腰果，得了紫癜，皮肤上长满了紫红色的小点。一开始以为只是起了疹子，过段时间就好了，但是红点却久久不褪去，赶紧去医院检查。后来才知道，紫癜是一种很严重的皮肤病，而且红点不只是会长在皮肤上，还会长在内脏表面，严重时甚至会危害生命。在病床上吃药打针的感觉难受得紧，在得知我因为过敏差点死掉的时候，吓得满身冷汗。

从此，我不再吃腰果以及任何同种类的坚果。但是腰果却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路过蛋糕店时，架子上最诱人的蛋糕顶上就有一个腰果；与同学聚会时，蛋糕镶嵌着密密麻麻的腰果，我只能在旁边看着同学们吃蛋糕；我过生日时，点了一份牛排，但是我忘了和服务员说我不能吃腰果，结果服务员就抱着一大罐坚果碎倒在了肉上，我只能重新再点一份。我默默忍受着美食的诱惑，我知道，在腰果面前，美食和生命只能选一个。

时间久了，我也开始淡忘了对坚果的恐惧。在吃饭时，我也毫不顾忌地大吃起来，我沉浸在坚果香醇浓郁的味道里。忽然，我反应过来了，我不能吃坚果的呀！但为时已晚，果然，不出几天，我又得了紫癜。这次生病，虽没有上次严重，但是又勾起了我对腰果的恐惧。对腰果的恐惧已经刻在了灵魂里。

我身边的朋友没有人会害怕这种东西，因此我感觉与他们格格不入，有时他们还捉弄我，但他们可能是误解了我的害怕，大庭广众之下冷不丁地喊一声“腰果”，让我十分尴尬。这一直困扰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恐惧呢？

张定浩点评

这篇文章的开头很老练，作者不是直接说自己的害怕，而是先从一个进行时态的事情说起，自然过渡到主题。

“在病床上吃药打针的感觉难受得紧”，这个“紧”字的形容，不太被人用到，不知道作者是不是受《水浒传》林冲风雪山神庙一回里的“那雪正下得紧”一句的影响。不管是不是，这种字词细节上的敏感，也是写作所必须的。

害怕是一种情感，腰果是一种物质，在情感与物质之间的种种关联，恰恰是文学要关心的事，这是其一。情感会变化，害怕会滋生出忍耐、恐惧乃至尴尬；物质也会变化，同样是腰果，可以是美食也可以是毒药，努力探寻在情感的变化和物质的变化之间的更为复杂和切实的关系，可以说是好的文学的一个方向，这是其二。这两点，小作者有幸通过自身的过敏性体质深刻地感受到，如果说摆脱恐惧，写作本身也正是摆脱恐惧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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